欒平媳婦姓謝，大家都叫她謝娘子。

謝娘子出生在沙坡頭，一輩子沒去過比長河更遠的地方。她不知道外面什麽樣，沒見過多少人，也不識字，自然不會懂什麽大道理。西北一帶的人比別處更信神，他們覺得世間定是存在著神明的。謝娘子從小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，因此最初是心甘情願送大娃二娃去那個地方的。那個地方……具體在哪裏她其實也說不清，每隔兩年會有幾個使者來沙坡頭。

使者們用神力給人治病，讓枯草裏抽出綠芽來，說這都是他們虔心修煉的成果。神靈認可他們，如果娃兒們跟著他們，也會擁有神力，死後一定能上天。

上天有什麽好，謝娘子不知道。她只看明白那些頑疾纏身的人，沒過半日就生龍活虎，面色好像比以前還好了幾分。

娃兒們要是真能學會這些本事，不就不怕黑風暴雪了麽？也會沒病沒災過安生日子吧？謝娘子看著地上的一抹新綠，暗暗覺得這是件好事。

又是什麽時候開始反悔的呢？

大概是第五次就她跟欒平兩個人過年的時候吧。

“也不知道娃兒們怎麽樣了？”

“使者不是說了麽，好著呢。吃得好，住得好，說不定比咱養著長得還要好了。”欒平大口啃著一塊羊排，邊說。

“怎麽就不能見面了，他們好歹是我身上的肉啊。”謝娘子低頭咬了一口幹餅，眼淚無聲的落在餅子上，留下一點不明顯的痕跡。

欒平全然不曾註意到，自顧自說：“上次使者來不是把我胳膊的傷都給治好了嗎，那可是被狼咬斷骨頭的傷，游醫早都說治不好。再說了，使者在這裏沒有兩百也有一百年了，要真有什麽問題誰會信他們。”

欒平說的在理，謝娘子點點頭，也不好再說什麽。

又是五年過去了。謝娘子驚恐的發現，她已經十年沒見過大娃二娃了。大娃被帶走的時候四歲，哭著鬧著不肯走，還被欒平訓了一頓，說男子漢哭哭唧唧不像樣。二娃走的時候剛滿兩歲，意識矇昧，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。他們還記得我嗎？他們會不會不認我？

一想到這裏，謝娘子就覺得自己心被刀子絞著疼，她覺得自己沒有盡到為娘的責任。該怎麽辦呢？她跟欒平提了幾次接大娃二娃回來，欒平罵她有病，說：“他倆好不容易修煉這麽多年，要是就被你這點婦人之見毀了，你打算怎麽辦？”

他兇神惡煞的樣子鎮住謝娘子。對啊……萬一因為我半途而廢……

她陷入了兩難境地。最終仍是思念占了上風，欒平不幹就靠自己。她偷偷的跟上使者們返回的腳步，走進了鬼城。

鬼城是一大片由自然石林形成的地方，這個名字叫了多少年謝娘子不知道，反正她爺爺說他的爺爺給他講過鬼城的故事。裏頭迷宮似的，傳說裏面有很多很多鬼洞，走進去的人就出不來了。迷失的人多了，鬼城裏連風聲都像號哭。

怎麽會在鬼城？

一股惡寒從心底升起，謝娘子慌張的四處張望。天色愈來愈暗，一陣陣嗚嗚咽咽的號哭聲從她耳邊跑過去。這其中，會不會有大娃二娃的聲音？她忍住不這麽想，卻忍不住側耳聆聽。

沒頭蒼蠅似的找了半天，使者們的影子也沒看到，自己反而在鬼城裏徹底迷失了方向。謝娘子疲憊的靠在巖石上，絕望的後悔了一會，又想：死了也好，娃兒們投個好人家，要是能遠遠的看上一眼就好。

太陽一落下去，溫度急劇下降。

反正是死，謝娘子反而平靜下來了。鬼城裏都是石頭，風勢卻不減，陰陰冷冷的刮過，她嘴唇凍得烏青，身體瑟瑟發抖。

這時，一個身披白袍的老人走到她面前。謝娘子饑寒交迫中已經有些迷糊了，只看見黑暗中微微泛著白光的老人，真像神明啊。那人一雙平和的灰眼睛看著她，手上搭著一件皮氅。他輕輕的用皮氅把謝娘子裹起來，也不知是了什麽法術，謝娘子覺得自己的身體不聽使喚的跟著他走動起來，沒多久就走出了鬼城。

“你回去吧。”

身體仍然不受控制的往前走著，謝娘子幾乎是用盡了全部力氣才說出一句：“您是使者嗎？”

“我不是。”老人沈默了一會繼續說：“欒吉和欒祥都很好，你不要再白費力氣了。”他說完這句就不見了蹤影。

謝娘子的身體自行走回了家。半晌，她才想到——他怎麽知道我是誰？一定是神仙化身吧。可神仙說的白費力氣是什麽意思？這句話她反覆琢磨了好幾年，總覺得不是什麽好話。

欒平不信她的話，其他人更不信。謝娘子默默地將這些事放在心上，她能做些什麽呢？這兩個和家人走散的小娃娃又能做什麽呢？

毫無頭緒的想了一會，終於，謝娘子翻了個身，漸漸睡著了。

風卷起沙礫，黃塵蔽日。遠山醒來的時候，聽見屋外敲山震地的響動。他悄然起身，往屋外走去。

竈臺的鍋裏正燉著小米粥，竈眼裏烘幹的牛糞亮著火星，幾根枯枝在安靜的燃燒。煮飯的人卻不在。遠山張望了一下，欒平的屋子不大，只有幾個小隔間，可以聽見男主人有節奏的鼾聲。

借著柴火點燃只剩半截的蠟燭，想起昨天夜半的哭泣，遠山下意識的秉燭往門口走去。

門閂是打開的！他試著推了一下，外面被人用石頭之類的東西抵住了，可能是防止被風沙吹開。

欒平媳婦出去了，頂著肆虐的黑風？！

顯然剛走不久。時辰還早，又是這樣的氣候，她出去幹什麽？雖然不知道為何，但一般人遇見黑風，躲都來不及，能讓她不顧一切去做的事，定然有著非同一般的理由。

我對於他們來說只是個第一次見到的過路人而已，為何會引發如此激烈的情緒？遠山一邊聽著黑風的聲音，一邊順著線索思考。欒平媳婦那深刻壓抑的痛苦實在令他掛心。難道他們的孩子出了什麽事？可欒平昨日的模樣，看起來並不像遭此厄運的人。況且，一個地方所有的孩子都出事大人們卻仍在此地平靜生活，這不太可能。

來不及仔細琢磨，遠山決定先叫醒欒平看看情況。

欒平睡眼朦朧坐起身，聽明白遠山的話後眉頭禁蹙起來。“這傻婆娘怎麽就聽不懂話呢！”他嘟囔著抱怨了一句，隨手披上一件衣服。“我出去找人，你別出來。”

“欒叔，我跟著駝隊在這一帶也走了不少日子了，見過黑風。沙塵刮起來，什麽痕跡都找不見，太危險了。”

“我知道她上哪去了。”欒平不耐煩再說話，大手一揮就往門外走去。

“欒叔，我跟你一起去吧，也有個照應。”

欒平一心不想帶個拖油瓶，這個打江南來不知啥底細的年輕人，萬一出事了還指不定有什麽麻煩。他剛準備張嘴拒絕，眼尾匆匆一瞥，連自己都沒想到為什麽會感受到一股異樣的安定。“哦，好。這塊布把臉蒙上，還有繩子，一頭系你身上一頭拴我腰上，千萬別解開。”

“好。”遠山點點頭，接過布和繩子綁好，隨欒平進入漫天風沙中。

好在風力最強的時刻已經過了，他們盡量貼著屋檐和有遮擋的地方走，欒平佝著腰，沈默地前行。也就三米長的間距，如果不是繩子繃著，身前身後人的形跡幾不可辨。

難怪這裏的人大多無心研習靈術，在自然力量面前，再強大的靈力也只如扁舟一葉。方向感、時間感仿佛都迷失了，遠山原本好幾個問題想問，可無論多大的音調都在出口的瞬間無影無蹤。他幹脆也不再說話，靜下來用加強後的五感之力輔助判斷。

遠山不知道欒平是如何分辨方向的，走了將近兩個時辰後，風勢明顯減弱，一直緊繃著的繩索忽然松懈下來。

欒平坐在一塊大石頭底下避風，見遠山走近，招了招手。然後接下腰側的水壺喝了一口，遞給他。“我們在這等，這蠢婆娘腳程沒我快，估計落後頭了。她要去那的話，是一定會經過這的。”

“那裏？”

“嗯，鬼城。”欒平語氣平淡的說。“老一輩有個傳說，只有起黑風的時候才能穿過鬼城。不然，活人都會生生被困死在裏面，出不去也回不來。”

“鬼城？大娘為什麽要去那種地方？”年輕人露出一絲恰到好處不可置信的疑惑表情，茫然的看著混沌天地。

“想不開唄。女人家的，沒什麽見識，想不開也是正常的。”欒平頭靠著石壁，有些不耐煩。

“這也太危險了。”

“是啊，婦人之仁，容易沖動。”欒平看起來還想說些什麽，硬壓下去了，畢竟是自家婆娘。這麽多年，兩人相互扶持度過，雖說她眼光短淺，不過自己也不是真的沒想過去見大娃二娃。可是，一想到他們是要做大事的人，見不見什麽的也就沒那麽重要了。唉。他心底裏落下一聲嘆息。

遠山覬著他的神色，沒有繼續說話，好歹套出了一點有用的信息。

鬼城。他在心裏默默念了一遍，望著來路的方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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